【杰宝】纸短情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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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方高能预警:现代部分he民国部分be,慎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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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一年比一年热了,刺耳的蝉鸣在耳侧鼓噪,日光如铁水般泼洒,烫人得很,顶着灼灼日光,喻文波后悔没选择开车过来。
在心里骂两句天气,走进了惯去的冷饮店
“两份冰镇绿豆汤”
“又来找你家那位啊?”店员姑娘一边加糖,一边闲聊。
他和王柳羿的关系,不是秘密,天天晚上拉着手在后街上散步,熟人总是会碰见的。
年轻人对此接受程度很高,他俩也没什么不自在。
都敢跟家里明说,旁人怎么看,更不放在心上了。
“不然我大中午的,遭这份罪干嘛,真是找了个祖宗。”喻文波嘴上抱怨着,神情里却带着笑。
“赶紧拿了东西走,三五不时对着我这个单身狗秀恩爱,报警了啊。”店员姑娘利索地封杯套袋,把东西递给喻文波。
出了冷饮店,拐弯就是王柳羿家的铺子,推门而入,喻文波对这里实在是熟门熟路。
王柳羿人生得如蒲柳,修长却瘦,全身上下没二两肉,习惯盖着毯子找个角落窝着,客人甫一进店,大多都找不到人,还以为店里没人看着。
喻文波觉得王柳羿这习性像猫,王柳羿本人也像猫。
性情多变,前一秒还开心下一秒就丧,是夏天的天气,摸不准的。
刚改了网易云简介,很丧但可爱。
倒是很有几分自知之明。
把冷饮放在一张檀木几案上,在拐角处的贵妃榻上找到了不明物体。
王柳羿整个人埋在毯子里,午睡正酣。
“有床有沙发,非要睡这里,不嫌咯得慌?”
王柳羿觉轻,喻文波进门的时候就醒了,声音带着股刚睡醒时的闷劲儿,“我垫了东西才躺的”
说罢掀开薄毯给喻文波看,身下果然是张软榻。
“我给看样好东西。”
王柳羿翻身下榻,趿拉着穿上鞋,走往柜台旁漆金柜子
从中翻出一只檀木盒子,放在了桌上。
喻文波牙咬着吸管,吮吸绿豆汤,店里空调制冷效果良好,他觉得现在真是凉爽又惬意。
“昨天就是为了这东西赶不上接我电话?”
王柳羿打开盒子,献宝一样给喻文波看,他才不想喻文波翻旧账,天蝎座都爱记仇,心里有个小本本,一笔一笔地记,什么时候有用,能全数翻出来。
至于这旧账怎么还?
噫~
不足为外人道也!
盒中物是一双造型别致秀丽的紫砂壶。
喻文波虽然因为王柳羿的缘故耳濡目染了一些文物鉴赏方面的知识,可到底不是干这行的,大学学的是金融,只能骗骗一窍不通的外行,忽悠游客买点纪念品,什么手串盘珠摆件啊,还是沾了脸的光,毕竟长得好。
“两只壶而已,有什么玄机?”
“我昨天看见的时候也以为就是两只老壶,不是名手的作品,卖物件的那家人主要是卖老家具,可这关键,在落款上”
喻文波放下饮料,从盒中取出一只,落款在壶底,两行篆字。
“这写的是什么啊?”繁体喻文波还能稍微认认,篆字就只能一脸懵逼了。
“赠文波,作壶的人叫柳羿,你说巧不巧?”王柳羿语气兴奋道。
“跟这壶有关系的两个人,跟我们俩同名啊,那确实很巧。”
“所以我把壶收回来了,这壶是制作时间大概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,用就是宜兴的砂,世上的事还真是奇妙,卖壶的人跟我说,这壶是他一位远方叔公的遗物。”
壶底的篆字似乎昭示着某种缘分,几十年间岁月更迭,山河变换,出自宜兴的一双紫砂趟过滔滔时间之河,又一次回到原乡,王柳羿携了另一只拿在手中,举至眉间细细端详,午后光线充足,器物氤润,指腹摩挲间,竟有种熟悉的感觉,仿佛是前世的旧物,时光的大门訇然洞开,往昔的片爪只鳞忽而闪现。
王柳羿放下壶,沉吟道“也许我们俩有夙世因缘”
“也许,真的是这样。”喻文波将手中的壶放回盒中,王柳羿端详壶,他端详王柳羿。
光线洒在王柳羿年轻的脸旁上,垂眸眨眼间,眼睫分毫毕现,这是刚刚好的年纪,少年到青年的转变期,适合好奇,更适合爱情,是希望之年,也是采撷之年。
喻文波按捺下心头的一点小念头,问道“后来呢?”
王柳羿看东西看的太专注,近于恍惚,下意识道“什么后来?”
“卖家的那位叔公怎么样了?”
“他是最早的飞行员之一,死在武汉战场。”
“那作壶的人呢?”
“不知道,时光如水掩声名,当代紫砂名匠里没有这个人,也许作壶只是兴之所至,宜兴出紫砂,能留下名字的大匠,是少数里的少数。”
隔壁奶茶店的音箱里放着流行歌曲,一首接着一首,古董店里静谧无声,能将歌声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你陪我步入蝉夏
越过城市喧嚣
歌声还在游走
你榴花般的双眸
……”
喻文波直视王柳羿的眼睛,他一向是进攻的那个。
长时间的对视让王柳羿红了脸,强行屏住气,能感觉到脸部和耳朵处的温度急剧上升。
“光天化日的,你……”
没等王柳羿说要,喻文波就迅速行动,轻啄一下王柳羿的唇,堵住了所有的话语。
真是合了正在放的那首流行歌的歌词
你榴花般眼眸。
拉着人往里屋走,“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我偏要啊,白日宣淫。”
长夏无事,就该闭了店做“要紧事”。
王柳羿跟喻文波“胡闹”了许久,困极而眠,做了个长长的梦。
认识喻文波的缘由倒是没什么稀奇的,王柳羿不爱动弹,自小跟祖父念书,朋友不多,还大都是家中族亲,难得认识外人。
嫁娶算是一桩大事,喻文波的姐姐嫁到了王家,王柳羿该叫她三堂嫂。
三堂嫂的花轿刚进门,天上便落了雨,娘家婆家都高兴,觉得新娘带财旺家。
雨不大,下了两钟头的功夫,也就停了。
家里邀了有名的班子过来做堂会。
就是这样子碰见的。
喻文波全然不懂昆曲,他家里作风很洋派,父亲是外交官,生下来就是西式教养,听得懂歌剧,懂古典乐,于戏曲上则是一窍不通,看台上人扮相凑热闹而已。
王柳羿倒是懂,可也因为懂,所以不爱看,他跟着祖父长大,听得班子多了,耳朵养刁了,等闲的角儿,唱来不入他的耳朵。
陪着祖母入座,看有媳妇陪着,便寻机偷溜出来了。
正好在院口月洞门撞见了喻文波。
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,因着一段亲事,就这样认识了,穿着长袍的男孩子跟穿着西装打领结的男孩子,头挨头,肩并肩,夏始春余的时节,在回廊上鸡同鸭讲,新旧之交的年代,他是旧的接续,他是新的迎人,过往没什么重叠之处,只是觉得对方人有趣,便能谈的来,月光清凉如水,明净如他俩的年少时光,就这样认得了,后来这夜晚总是入梦,大抵是因为太美了的缘故,美的过了,便不像是真的。
鼎革之际,局势难辨,喻文波父亲因政见不同,负气辞官,带了妻子儿女回乡,也有避党争的心思。
王氏是当地望族,喻文波因为姐姐的缘故,得准进王氏藏书楼读书。
家里也不指望读多深,父亲更看重西学教育,半日自己教,剩下半日便交给王家。
“总该知道些祖宗传下来的东西,长些眼力见识,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根底是什么,可也不能钻研过深,如今不是深究那些的时候。”
于是同王柳羿一道念书。
念到十六岁,突然开了窍。
闲时在藏书楼翻书看,他俩专挑志怪传奇的本子,少年人心性好此。
有一日,同阅唐代袁郊所著的传奇故事集《甘泽谣》。
读到圆观一节,两人都红了脸。
翌日,借着此事问王柳羿,“你我有没有三生石之谊?”
王柳羿觑他一眼,避而不答,像是没听见似的,一心看他的书。
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,偏要问个究竟。
索性直言,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?”
答“君子,发乎情,止乎礼。”
嘴上抱怨道“小学究。”
心下却很高兴,何解?
发乎情,止乎礼,六字乃孔子解《关雎》
情爱已生,天道自然,求守礼而已。
此事过去一年,父亲要他北上读书。
想要同王柳羿一起去,家中祖父不允,王柳羿自己也不太想去,他好静。
王氏藏书楼,古书万卷。
皓首穷经,焚膏继晷,这八个字似乎就是为这藏书楼预备的。
“总要有人开眼看世界,可旧的东西,也要有人承着,现在没用,将来也许会有用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也许我是命定要待在此处的人。”
“那怕是要等很久才用的到。”
“为己而读,不作他求。有用固然好,无用也无妨,幸家有余财,养不孝子孙。”
喻文波在北平凉爽的秋天夜里,总能嗅到南方草木的气息,他记得那条月下回廊,风从远山来,掠过假山和池塘,穿行过竹林和花园,响声簌簌,枝影婆娑。
鸿雁往来,不过两年,书信能装一柜。
七七事变后,喻文波愤而退学返家,有从军意。
父母爱子心切,不允。
江南多雨,秋雨绵绵,时不时有鸟雀飞抵廊下,王柳羿曾祖造屋时,特起两檐,供鸟雀歇息避雨繁衍之用,于是被唤作栖雀檐。
细雨嘀嗒,湿了流光和雀羽,飞鸟翅膀扑扇间,轻鸣暗语,在两个人耳边留下微微的余音,天色已暗,尤未掌灯,屋中光线便更暗了。
黑暗里,喻文波几乎要看不清王柳羿的脸,只能听见他清朗的声线。
“你打定主意要走?”
“是”
“那便去吧”
“不留我?”
“留有何用?”,他懂他,所以不留,片刻沉吟,又道:“华夏遭劫,我辈人,共赴国难,是该当的。”
最后一封信由熟人带往武汉,还有一对壶。
宜兴盛产紫砂壶,出大匠名手无计,王柳羿幼时以观工匠制壶为乐。
读书有闲,亲手制壶以做消遣。
“……言尽于此,愿君之勿忘也。制壶一双,赠君赏玩。临颖神驰,书不成字,纸短情长,伏惟珍重。”
王柳羿没等到预期的回信。
还是读报才知道的消息,民国二十七年,武汉,公历4月29日,中日空战,击毙日军飞行员50余人,并生俘2人,取得抗战以来最辉煌的空战胜利。中国空军损失战斗机12架,伤亡5人。
家族避难西行,他独留。
日方强征王氏藏书,虚伪与蛇。
早知有此日,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。
死志已然,1939年以身焚藏书楼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
我辈人,共赴国难,该当的。
王柳羿在半梦半醒间,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前世的生平,没有很多悲伤,各得其所,彼此钟情,能不能长相厮守,倒是次要了。
当然庆幸活在当下,能相知,也可相守,没有选择之艰。
起身下床,到底心里有些余悸,找了页笺纸,又寻了笔。
默写三句短诗于暗黄纸页上:花园毁灭以前/我们有过太多时间/争辩飞鸟的含义。
右手边抽屉里有打火机,取出来,点燃笺纸,纸好烧,很快在青石地面上燃尽,剩下灰黑色的烬。
跟这段梦作别,有个仪式,纪念那梦幻泡影,飘渺前生。
隔壁冷饮店的歌声一直未停,又循环到了那首《纸短情长》。
花园毁灭以前/我们有过太多时间/争辩飞鸟的含义――北岛
纸短情长:徐枕亚《玉梨魂》第八章:“言尽于此,愿君之勿忘也。芳兰两种,割爱相赠,此花尚非俗品,一名小荷,一名一品,病中得此,足慰岑寂,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。临颖神驰,书不成字,纸短情长,伏惟珍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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